2008年2月2日星期六

龙应台:感慨

难过,但这是必然,必须接受,做好准备。
  
目送 (1)
  
(给所有为人父母子女者) 龙应台
  
最近去拜访了朋友,当我们都坐在朋友家的后院吃东西聊天时,他们的大女儿回家了。大女儿今年18岁,已经不住在家里了。她跟着她的同居男友一起走了进来,两个人手上都各有一枝烟。穿着很新潮,露着小肚子,后面露出腰的部份还有一个刺青。那个男孩子的手腕跟手臂上也有刺青。两个人互相窃窃私语,有说有笑,但对外人都露出很不屑的眼神。
  
这让我蛮感慨的,我突然领悟到一件事,那就是其实父母跟食物一样,都是有「有效限期」 的 。
  
我第一次见到这女孩时,她才8岁,跟我老大现在一 样大。10 年前我去她家时,她可以在短短时间内,把我送的一瓶清酒上的字和图,都一模一样的画出来。一个外国小女孩,居然可以把「日本清泉清酒」和酒牌上的樱花,三两下就轻松的描绘出来。
  
我好惊讶,自从那次以后,我经常怂恿她的父母带她去拜师学艺。但他们永远都可以找出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搪塞我。奇怪的是她的父母一面搪塞我,却又可以一面的跟我炫耀她女儿最近又画了甚么。突然惊觉 10 年过的好快,好像才昨天的事情,现在已经是 10 年后了。我不认为她的父母现在有资格去批评他们的女儿,因为一直以来,她的父母只顾着自己,从没重视过她的教育问题。现在才想教育已经不可能了,理由很简单,那就是因为父母的教育功效已经「过期」了。而且她的父母在「有效限期」内也没努力过。
  
孩子在小的时候,父母对他们来说是万能的,是完全可以依靠的。这就是父母对孩子教育的黄金时期。等孩子一到了青少年时期,父母的「有效限期」就快到了。该说的,该教的,该做的,都应该早就都做足了,是到了验收的时候了。这验收的是父母的教育方针,也是孩子对外界的应变能力。
  
「过期」 后的父母再怎么努力,也比不过 10年前来的有效了。要认知 「收手」和「承受」的事实。

我突然很感叹,我告诉我自己,我必须要在「黄金时期」内帮我的孩子做好面对未来的准备。因为时间真的过的很快,一转眼就过了。我不想将来只有叹气,摇头的份。
  
是呀!父母是有限效期限的。
  
小孩是老天爷(或上帝)给我们的礼物,当你不珍惜的时候,老天爷(或上帝)就把这份甜蜜的礼物收回了 。


目送(2)

  
华安上小学第一天,我和他手牵着手,穿过好几条街,到维多利亚小学。九月初,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,枝枒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,越出了树篱,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。
  
很多很多的孩子,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。小小的手,圈在爸爸的、妈妈的手心里,怯怯的眼神,打量着周遭。他们是幼儿园的毕业生,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: 一件事情的毕业,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。

铃声一响,顿时人影错杂,奔往不同方向,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,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 ── 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,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。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,但是他不断地回头;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,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。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。
  
十六岁,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。我送他到机场。告别时,照例拥抱,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,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。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。他在长长的行列里,等候护照检验;我就站在外面,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。终于轮到他,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,然后拿回护照,闪入一扇门,倏乎不见。
  
一直在等候,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。但是他没有,一次都没有。现在他二十一岁,上的大学,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。但即使是同路,他也不愿搭我的车。即使同车,他戴上耳机──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,是一扇紧闭的门。
  
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交车,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: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,眼睛望向灰色的海;我只能想象,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,但是,我进不去。一会儿公交车来了,挡住了他的身影。车子开走,一条空荡荡的街,只立着一只邮筒。
  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:不必追。我慢慢地、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,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。
  
博士学位读完之后,我回台湾教书。到大学报到第一天,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。到了我才发觉,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,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。卸下行李之后,他爬回车内,准备回去,明明启动了引擎 ,却又摇下车窗,头伸出来说:「女儿,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,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。」
  
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,然后噗噗驶出巷口,留下一团黑烟。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,我还站在那里,一口皮箱旁。
  
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,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。推着他的轮椅散步,他的头低垂到胸口。有一次,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,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,裙子也沾上了粪便,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。
  
护士接过他的轮椅,我拎起皮包,看着轮椅的背影, 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。
  
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。
  
火葬场的炉门前,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,缓缓往前滑行。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,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。雨丝被风吹斜,飘进长廊内。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,深深、深深地凝望,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。
  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  
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:不必追。